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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叶】玉龙

玉龙

Summary: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Warning:邱叶。非原作向。武侠。写一点个人xp的狗血师徒养成和继承(快逃)。全文9k

——

1

 

邱非快马加鞭赶回杭城的山脚之下时皋月已是过了半,榴花开得啼血般红,比起这一带深秋之时漫山红枫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南青石街道上挑着担子的江湖走商看到这年轻的嘉世门主那匹照夜白玉有如夏夜一道闪电急袭而过,好事的便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邱非大概猜得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只是蹙了蹙眉。他刚从金陵的论剑会赶回来,山庄百废待兴,他如今这孤身一人的门主还得一手操办门派上下的杂事,好在叶修临行之前给了他一个锦囊,内里唯有一张薄薄的纸片。

 

想及叶修,年轻的门主不苟言笑的俊脸上也泛出一丝笑意来,他的内襟里藏着他的老师留下的一行纸字,这字歪歪扭扭,却也可见出些侠者的狂气来。若是熟悉一叶之秋这当年在九州各地留下狷狂之笔的人,自然能认得出这当属本应殒落的第一人的手笔。

 

这一行纸字算得上是整个山庄的要害所系,传奇的前门主却只是在马背上仰躺着用伞柄沾了些山间浆果的汁液,随意地写下几笔,就将这轻飘飘的纸张扔给了牵着马的邱非。

 

他那会儿还有些发愣,一门心思都放在马背上假寐的人,想他离开嘉世后又有了什么去处,又走了多少自己不曾陪伴的路,想自己确是大逆不道的孽徒,竟也误解他的意图。低头看着鞋足轧过草尖时他才有些怅然起来,叶修当然是能一个人过得潇洒自在,不过是他在老师的陪伴下太久,一叶障目,他不在之后便患得患失。等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嘉世这“落魄”的第一庄真就这样羽毛般地托付给了自己。

 

一身着玄衣头戴黑笠的青年抱剑冷笑,大概是用了些内劲,他声量不大,却吸引了这集市上不少人,霎时间喧闹的车马都被抽去了空气,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那照夜白马哒哒的马蹄声。

 

“不过是弑师的宵小之徒,你何有颜面再踏足这嘉世山脚下的半寸青土?”

 

男人话音刚落,旁边的女子便拉住了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勿要再言,寂静之中再度响起了窃窃私语,一些市井粗语中夹杂些淳朴的骂声。

 

那男子像是被同伴的制止给激怒了似的,“你懂个屁,他救过我的命!邱大掌门,他也救过你的命,这天下是再没有像你这样徒弟了,我当初羡你能跟着他一起上山,可就为了当今这徒有虚名的山庄?哈!你去见阎罗也还不清满身的债……”

 

邱非并未为自己辩驳些什么,他只是轻轻喝住了马,取下佩剑来。这剑上有一点血垢,是柄开了血气的好剑。爱剑之人不留痕,唯有二者,一为吓,二为念。邱非清楚地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擦去那点血迹,这会成为这把玉龙上的污点,也会成为这满山红枫影下的光斑。

 

他们已经很久不见面了,说来也不过是当年流亡路上萍水相逢互相照应的不知名同伴,本应都草席裹尸在当年的饥荒和暴乱之中,只是那一场可恨的天灾人祸同样成为了年幼的流浪者的命运转机。他由此登上了山门的万阶高台,成为令人瞠目结舌的天下第一人的唯一亲传弟子,而他的同伴也因仰慕当年的叶秋而辗转来到了杭城脚下。

 

邱非牵着马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打了个转,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千夫所指,可他心头没有半分不忿,只有淡淡的喜悦。在叶修还叫叶秋的时候,被嘉世的内斗传出多少谮言谮笔,可是这江南的街头百姓是不认他们武林的甚么恩怨的,小老百姓只要生活,他们只记得谁对他们好过,谁不让他们好过。

 

杭城离京城路途遥远,又经商起道,天高皇帝远,世间不太平。可当年一叶之秋坐守的山庄一带却安居乐业而歌舞升平,车商往来而怡然自得,当地的人信他甚至信过皇帝。年轻的新门主深深对街里百姓作了一揖,看吧,他在心中暗暗对那些早已在内斗中下黄泉的罪人说,千百年过后人们提起嘉世山庄,口口相传的还是当年的一叶之秋,当年的叶秋,口诛笔伐又有何用?

 

门派的内斗究竟为何并未流传于世,只是新桃换旧符之时江南已是不甚太平,听闻山庄中人来去匆匆,也有当时在论剑会上大出风头的青年来过一阵日子,最后不了了之,在大火之后说是最后一路向东,不见了行踪。

 

江湖话本里流传的都是最后继任的邱非在长老堂的旨意下一柄玉龙剑出如虹,于漫天雪野之中抹去第一人的心头血,以亲手带大自己的老师的血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带着一叶之秋的信物回到了山庄。可再这之后山庄再次陷入动荡,长老堂似是一夜作鸟兽散,一时人心惶惶。

 

彼时山脚的兴欣客栈隐隐有开始冲撞嘉世之势,说书人曾言苏沐橙在叶秋殒没之后就不再出现在山庄之上,倒是有在客栈现身过一回,个中曲折引人侧目,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邱非要说实在的不算太称得上能撑得起一个门派,这点和他师父如出一辙,都是半个“撒手掌柜”,他们二人不甚在意江湖中事,不过当年的一叶之秋是不必在意,因为他就是江湖的中心,恩怨皆由他而起,而如今邱非更多是性格使然,他对这些权力的斗争、势力的分配甚至在那役之后称得上深恶痛疾。

 

他直起身来,并不在意自己如陶、刘之辈死前仍咒骂其必被诬构,骂名终生,或者说他的确问心有愧,哪怕情非得已。只是那男子红着眼看他,几乎已经要掉下泪来。这眼神让他格外相熟,仿佛看到了雪夜之中被一片红晕开了双眼的自己。不过当时风雪声急,而山头是一场浇不灭的弥天业火,他带着一匹被血浸透的马,带着一路的血迹,面无表情地像一具尸体,牵着气若游丝的人下山去。

 

2

 

邱非无数次看过叶修的背影。

 

叶修并不像那些不识真面目的江湖人士揣度的那样生得青面獠牙、虎背熊腰,他精瘦而修健,使剑行云流水,每一个姿态都中和地恰到好处。自从入了他门下之后,邱非跟着这位天下第一走南闯北,他从一个只抱得动剑的少年长成了沉默的青年,大多数时候他的目光都追逐在那潇洒自得的身姿上,明月万年无前身,皎洁、光耀,比表里河山更让人心安,似是这个人就是嘉世最繁茂的一叶苍树。

 

他从未一次是这样,跌跌撞撞的,甚至有些狼狈。不过即使是在赶路,他仍然用轻功保持着身形轻如燕,即使这如燕的苍鹰留下了一行行凌厉的血痕。邱非是在野兽丛中摸爬滚打的人,对血腥有敏锐的嗅觉,可只有在闻着那夹杂着雪中的雨腥味的血腥气时,他才惶惶然发现那明明如月的人原来也是会留下这样腥臭又糜烂的味道的。

 

他突然酸涩极了,他受了长老堂的命来了结叛门的掌门,荒唐可笑至极,可陶轩给他看他师父的满纸信笺,全然是与朝堂中人私交之笔。其中言辞意切,甚至许诺了他稀世珍宝,事成之后他将洗净江湖腥臭的身份,而成镇守一地的侯爷,只需要在切合之时通行便宜,再将嘉世的秘籍全都收纳入国库便可。叶修只回了一字善。陶轩称其三年之前就已携着嘉世的要害出奔,如今他们费尽心机,才又在江南捕捉到了这窃贼的身影。

 

邱非的第一反应竟是你怎敢称其为窃贼,他若愿意,整个嘉世山庄都该是他的。可他只是觉得天地和他当年上山的时候一样大,却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他们当年促膝长谈的理想也化为了泡影,这里再不是什么嘉世,只不过是另一个网住飞蛾的尘世。

 

他从前一直跟随着叶修醉心武艺,如今叶修不见踪影,只留下他这名义上的开山弟子镇守门派,像是被捆住双翼的小鹰。不为世人知晓的是掌门之位早已易位,孙翔是个愣头青,并不管他们这些前朝遗老留下来的事,只为那块天下第一的牌匾自得,无人再知晓当年的一叶之秋为什么要打出天下第一,所有人都为那美名蒙了眼。

 

邱非冷眼旁观。叶修不在嘉世有整整三年,他不见叶修也有整整三年。年岁的消磨如暗流冲撞着少年并未成熟的认知,整个嘉世山庄从上到下都快信以为真叶秋抛弃了这座由他开山的门派,而他举棋不定,他在害怕,他在愤怒,叶修抛弃了曾经许诺的明明如月。

 

第一年里他觉得愤怒,对这些信以为真的人感到愤怒,他怎么会抛下这片由他亲手埋下种子的枫林?

 

第二年里他仍然觉得愤怒,却是对那带着他从流浪的瘴地一路向东的人愤怒。

 

他至今仍记得青年侠客的眼神,蹲下身形的样子像是在逗弄落水的流浪小狗,乌金般的眼眸里亮晃晃的都是月明星稀,他说乌鹊南飞,顺着月光走吧,你很有天赋,有缘的话我们会在一座山下相见,若是秋天,你当能看到山上的满山红叶。

 

等到杨花落尽,他抱着那柄侠客扔给他防身的佩剑跌跌撞撞地一路向东来到了山脚之下,只是那时候还是满山的青枫。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他像异域来客,彷徨无措。戴着狐狸面具的侠客递给他一串冰糖葫芦,甜得向来吃苦的少年牙根都发颤。那人摘下面具冲他一笑,在金乌当头的日竟和那夜河水中的月如出一辙地像林间雾气。

 

叶修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邱非说我不需要,我只来谢恩,谢您当日救我同伴于野兽,谢您当年一饼之果腹。别的他都已遗忘,只是当时在酒楼之上那人的长发拂过窗棂。他指着群山之中的最高峰,说那里有一座山峰,山峰上有一山庄,名曰嘉世。侠客又转头看着他笑,问他解不解其中意?

 

邱非沉思,他那会儿一路行来,见过诸多事态,已是有了一份少年老成又伪装似的不同于这年龄的沉稳和生死气,他说我不解,请恩人明示。

 

叶修笑,说他和朋友一起建立了山庄,嘉,美也。这世间像你这样的人太多,我纵然有千种本事也救不及,尘世何以成嘉世,因而只能作山庄,盘踞在高山之上。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叶修突然将剑出鞘,邱非只见一卷剑风呼啸而来,只是风劲都压得人生疼。可是他并未眨眼,也并未躲闪。这条命都是叶修救下来的,他要拿走,拿便是了。凌厉的剑风过后是细碎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去看向身前,侠客已经收剑入鞘,只剩下木地板上沾染了霉斑的一层木屑。邱非愣了愣神,才发现自己身前的木桌上不再如刚才一般斑驳淋漓。

 

“腐木当琢,下策,但事在人为。”

 

邱非一震,人言江湖路远,他一路听得多少抱怨世道的话语,进了这酒楼,却觉得眼前的人又与记忆中不尽相同起来。那夜月色璀璨,他于水中将自己和同伴打捞而起,目光柔和;而这一会儿来他目光如炬,仿佛燃烧着无尽的火焰,这种火焰滚烫,烧得邱非心头震悚,他吞了吞口水,“这是要覆朝……”

 

叶修打断了他的话,只是笑笑,“所以是下策。还有上策。”

 

他急切地探出身去,就像芸芸众生里佝偻着身子谋生的小蚁们吃力地去迎合偶然照来洞窟的日光,“敢问老师上策。”

 

叶修远远地顺着窗外看去,邱非顺着他的目光一路向远,青山中有鹰鸟盘旋,枫树正青,抽木发芽,年轮记岁,一年又一年中它不断杀死自己,又不断萌生自己,似是被刚才的剑风削去了山间迷雾,不及弱冠的少年突然醍醐灌顶,“等到秋日,这树的主干外皮已经换了芯了,那时候,再由这青色如何张狂,也不得不转了红。”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和叶修仿佛在这一刻都神游到了来年的秋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从一颗颗小小的星火一路燎原,从每一做了旧的车轼,从每一破了缝的农锄燃烧起,一路向北烧到中原,烧到皇城脚下。

 

第二日他便随着叶修上了山,踏进嘉世山门的时候,他恍若踏入了世外桃源,大抵这地方确实是美好的尘世,可他又不免心中黯然。这美好的尘世是靠绝世的武力换来的,天下第一的侠客为它遮风挡雨,让这颗象征着理想的小苗开始抽条、发芽,可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它一直高悬在这群山之上,和世间百态看似那么近,又那么远。

 

叶修看出他的不乐,拍拍年轻的小徒弟的后背,“等它什么时候能开到山脚下了,就是真正的嘉世了吧。到时候,或许也不需要这块牌匾了?”

 

 

3

 

当年叶修和苏沐秋漂泊江湖的时候战乱更甚,帝王不君而实则无道,这种蜉蝣撼树的空中幻楼阁和头破血流的年少不知事是这座山庄最初也最坚实的地基。可惜往后世事变迁,山庄一鸣惊人,二鸣惊世,三鸣问鼎,可一个门派的运行复杂怕是连最精巧的机械都模造不来,人心相异之下,腐朽便是从这最美的地方开始的。

 

叶修去往西北大漠戍边军之前长老堂曾和其单方面吵过一架。陶轩认为他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只苦口婆心又威逼利诱,称“江湖之远怎可僭越庙堂之高”,叶修只是沉默,陶轩算得上是嘉世的开山一代,他们也曾经推杯问酒,只是最后还是走向了分道扬镳的路,他从一个被压迫的市井小民早已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门的长老首席,金银珠宝、荣华富贵,这个身份能给他带来远超于这些的地位。

 

叶修突然觉得陶轩有些陌生,又觉得有些熟悉。他已经不再想要解释些什么,因为空无一物。这位陶长老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那在雨中拥抱的三人的立足之处,他抬眼去看陶轩,陶轩被他的目光盯得发怵,叶修却觉得有些失望,他没有在那里看见任何人,只看到了长老堂外的天下第一门的牌匾背面,还有一柄沉默不言却锋芒见血的剑。

 

“好剑,真是绝世好剑!小叶啊,你以后一定能在这世道过下去,就凭你的一手武艺……只可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这样,你们就做你们想做的事情,我尽力为你们出资!”

 

他收回了目光,长长叹息了一声,到底是商人重利轻别离,最初的投资不过是拿甚么虚幻的抱负当了银票,都是要典当回来的。他将一叶之秋的剑印抛给了陶轩,只身打马北上,一去杳无音讯。他走得很急,倘若走得缓一些,大概门外就会聚集一列军兵,拿下企图举旗的江湖第一人。

 

邱非并不知道这些事,他正悉心操练叶修留给他的最后一本剑法。叶修说他是个使矛的好手,他近些年也以修习矛为主,可从未放下那柄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剑,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操练一番。

 

那日他似是心有所感,一种强烈的不安让他坐立难安,只好拿出玉龙清心,在他的宅院之间舞剑。

 

院落中有一树巨枫,叶修常在树下和他的狐朋狗友对弈,未尝一败,邱非就抱着剑立在他身侧,甚至被一穿着看来颇为散漫的大爷嘲笑,“老叶,你徒弟一点都不像亲生的啊你这,这么乖?别说是漠北军里偷来的吧,姓韩的没吃了你?”

 

叶修那会儿踹那人,“滚你的,我亲手捡的好吧,得意门徒。你徒弟不也不像你,怎么,你也偷来的啊?”

 

后来邱非知晓了那人叫魏琛,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只是近些年从蓝雨销声匿迹,说是云游江湖去了,知道他踪迹的人不多,便慢慢在江湖上隐退了姓名。叶修将了军,邱非便飞起一叶,在树干之上刻下轻轻一笔,魏琛便大骂一句这树是不是专摆在这儿羞辱人的。

 

叶修挑眉笑,“这树原来是给我徒弟记身长的,上头还有我的剑痕呢,你就美去吧你,还专门为你造?从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到这么高了。”

 

魏琛也踹他一脚,“迟早比你高,我记得老吴也给你记过身长?你们嘉世的搞毛?养娃啊?”

 

他如今舞剑已经有了老师的一半风范了,在剑舞之中他听到风声猎猎,似是有人远行,又有逆风阵阵,裹挟着些金戈萧杀。身体完全随着剑意而动,等他思绪渐回,却猛然发现在那巨树之下,叶修的那些“光辉战绩”上刻上了深深一笔,像是一道铁斧劈开了陈夜,像是一道闪电警戒着暴雨。

 

他愤怒什么呢,后来在摩挲着那道剑痕时他也觉得困惑,我在愤怒他什么?大概是怨的,叶修一走就了无踪迹,留下被蛀空的锦绣山庄,还有苦苦等他们理想实现的家养流浪狗。

 

第三年邱非仍然愤怒,不过他愤怒于己,他恍然大悟,一个叶修在掌门的高位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就像在南辕北辙无功而返地进攻出兵,在人前麻痹自己的不谙世事,在人后又无可言语。他从未觉得这么孤独过,甚至超过了当年流浪的岁月。偶尔他夜里做梦,醒来满枕的泪,有时梦回他们初识之时叶修为他描绘的千里江山,是爱是恨,爱是真,怨是真,叶修教给了他太多除了修武之外的东西,他指明的方向已经成了他亦步亦趋的方向,可等他跌跌撞撞地头破血流,那人只雪上空留马行处了。

 

 

4

 

邱非追不上他。只能看着那背影。

 

即使叶修受了伤,他仍然追不上他。他心乱如麻,像是那颗被劈开一道深痕的树干,一半的心在哀求眼前之人能等一等自己,回过头来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带他走吧,无论天涯海角,大不了他们像从前一样,置死地而后生;另一半的心在怨恨和诘问这摇摇欲坠的身影,你已经抛下了那些种子,抛下了满山的枫树,抛下了星火,又何必在雪夜带来一袭寒风,惊扰纸醉金迷、和乐且耽的醉徒们?

 

可最后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追上他。叶修流下的血让他心里发颤,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能这样?追到后来他被雪糊了视线,被血糊了视线,在圣洁的白色中他的老师是唯一的猎物,可是拣尽寒枝不肯栖,邱非确信,自己没有流泪,不知怎么地甚至一点悲痛的感觉也没有。

 

直到后来他发了狠,像是终于迎来十年不归的主人后狂吠的野犬,和着风声怒吼着奔上前去。他从未想过要叶修死,不像嘉世的门徒猜测的那样,他甚至不想要那个什么破掌门之位,他哀哀地想,我和孙翔是不一样的,叶修和孙翔也是不一样的,我和叶修也是不一样的,可是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怎样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需要一把好剑,一个偶像,放个木雕在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幼兽的哀叫被风雪声吞没,他突然听到叶修的声音,原来他已经快追上了那流了一路血的第一人,叶修喘着粗气,但保持着一个很均衡的频率,他不知道这是叶修的伪装或是什么,他在叶修身边五六年,从未真正学透他。叶修稍稍顿了顿,邱非第一反应是去扶住他,就像当年他微醺之后坐在树杈之上堪堪欲坠那样,这种身体的本能让他甚至抛下了自己的剑想要伸出手来,可是叶修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年轻的徒弟像是被摄了神魂,不知晓这今夜如同雪崩一般的天地里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叶修眼神温和,邱非看到那清澈一如从前的眼眸,眼前仿佛飞蚊一般飞出绚烂的光斑,浑浊地像一滩突然被搅动的死水。叶修不说话,可是他什么都说了,邱非那轻飘飘的心就像是被针线刺透了似的,海啸般的苦痛吞没了他,他为叶修痛,为自己苦,为这猜疑奔逐的八百里痛苦,海啸般的苦痛吞没了他,所以不知怎么的,他一点悲痛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哭出了这三年的第一声,拼了命地捱住那破了口的手臂,像是这样就能把血往回流似的。他一开始说,你怎么能走?后来憋着一股哭劲,只能说,你怎么走?

 

叶修温和地看着他,“你好像这三年练得发狠,但是没练到位,把剑心都丢了。这个速度。本来你应该在山脊上就能追上我。”

 

邱非胡乱地点头,说自己一定改过,他伸出手去拥抱,像是赎罪一样的姿势,叶修推开了他,巨大的失落感让邱非僵在原地,他不知所处,叶修摇摇头,“老魏说得可真对,我在带徒弟上还有得学,不过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还有最后一式。”

 

他以一种拥抱的姿势贴上失魂落魄的嘉世新首席,那柄玉龙直直地刺入了第一人的右胸,邱非被惊得头晕目眩,叶修在这之前大概是被嘉世的人下了幻香,可邱非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幻香迷魂的人,他恍惚间看到了月全食,天狗吃掉了月亮,又贪得无厌地去啃食日头,银月变成了被血盆大口染红的血月,像是观音眉间的朱砂痣诘问这大逆不道的人,如是我闻,可知破戒。

 

叶修虚弱但是狡黠地笑,灵动地就像那年集市上他戴的狐狸面具,邱非红着眼睛,真奇怪,莫非中了剑的人是我吗,怎么开始走马灯一般的回忆?

 

他喘着气,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可是这一刻却似雪中的寒梅一样有仙风道骨的意味来,似乎肉身都不再是重要的,他想要笑,可是大概是痛了,只好微微咧了咧嘴角,“你的剑,需要开刃。你问我要怎么走,我就这样走。”

 

这将成一把盖世的兵器,它饮够了第一人的鲜血,其朱孔阳。邱非怔怔地看着叶修抽剑离去,他用自己的身体给从未杀过人、饮过血的青年上了最后一堂课,用这样的姿势进攻可以一击毙命,当剑来之时,用着微微颤动的角度和内气憋出的心头血,可以抵一命。那心头血渍正在言说,言说天下第一门的后继者名正言顺,他不是被一叶之秋一路呵护而上的名花,而是一把能杀人、又能萌生的草叶。

 

叶修撑着剑继续下山,“去吧,给他们看你的剑,月明星稀啊,或许迎着月光一路走,我们会再遇到。”

 

邱非擦了擦血泪混杂的面庞,“那嘉世……”

 

叶修咳嗽了一声,邱非听得出来他身体如今很差,在一个临界点,随时都可能崩溃,可是他又有这样奇怪的信任,因为是叶修,所以即使是危木细绳也绝不会坍圮。他从容而又吃力地说:“它该落在尘世中去了,第一步就是杀死‘一叶之秋’,具体怎么做,就看你了,你出师了,邱非。”

 

那一场业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邱非放下最后一根火折子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火海,门派里没有人,整个山庄的人都出去追杀他们的前门主一叶之秋,只有一些富丽堂皇的装饰空空地守在这山庄之上,像是最后一块华丽又糜烂的亵裤。

 

邱非心里异常平静,他觉得眼前的红甚至仍然不够、仍然不够,和当年叶修向他描绘的满山红海差得太远,和今夜雪地上的斑驳血迹差得太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他顺着月光一路下山,在影影绰绰的林泉中看到了在马背上不知生死的第一人。

 

就像命运般地轮回,也是这样的夜,这样的月,当年的叶修捡到了奄奄一息的自己,而他在这里赴一场快十年的约,就像叶修信任他一定回来,他也信任叶修一定不会死。他只是仍然像在那人门下,牵起马绳,背着漫天的火光,像是背着一座爆发的死火山,面无表情地向山下走去。

 

 

5

 

“老魏说你不像我,我看确实,我后来醒来才知道你一把火把嘉世烧了个干净,这也太浪费了……”叶修转着一根草叶,邱非无奈地提醒他,“老师,要掉下去了。”

 

叶修一个凌空翻身坐起,似笑非笑,“你就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做?”

 

邱非摇摇头,“您是您,我是我。您也说了,我出师了。”

 

叶修吃惊,一个轻功翻跃到小徒弟的身前细细打量,接着他笑开了眉眼,“好剑,真是好剑。”

 

他们都心知肚明,一场业火烧出的是残骸,也是新生,新的嘉世将从山顶一路向下,虽山门之高,可心在尘世之下。叶修问邱非今后的打算,他说,我希望自己永远是嘉世的弟子。叶修没有说话,邱非突然出了声,叶修饶有兴味地感受到了那话语中竟然有了些多年前才会有的独属于他未经世事的小徒弟的委屈,“但老师不能一直让我承担弑师的罪名,这名头太重了,我良心不安。”

 

叶修指了指他右胸上的某一处,邱非知道那地方永远地留下了一个疤痕,来自一个从未杀过人的少年剑客,和这具身体的主人一起同谋出了这样的一道纪念。路还有很长,邱非知道叶修步下的局正在逐渐收网,第一步破局已经达成,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一叶之秋,多了一个承担着弑师罪名的新嘉世门主。

 

叶修吹了一曲长笛,他眉眼淡淡,“破晓之前夜最黑,但日出不会太远的。”邱非拱手作揖,“送您到这里。”再往前就是兴欣的驿道,叶修随意地挥了挥手,“别忘了去被你烧成一片灰的地砖里找那点东西啊。”

 

七月流火,彼时正是为下一届论剑会争夺名额之时,嘉世今年只剩下了邱非一人,这位传奇而非议众多的掌门人做出了嘉世开庄以来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他公开了所有嘉世的秘籍,包括当年一叶之秋留下的许多剑法和矛法的手稿。一叶之秋和天下第一庄的牌匾被大火烧得干净,新嘉世换上了一片铁质的永不凋零的枫叶。

 

邱非临行之前给机关鸟衔上了一封寄往兴欣客栈的暗信,落款是端庄的一行吾师叶,信笺最外层却写了君莫笑三个大字。他在信里并未提及论剑会的事,只言道,大火未毁院中枫,老树已出新枝芽。

 

 

——end——

对之前的几篇武侠进行一个大设定的补完,不过和之前的设定有很大的出入,很明显作者是个想到啥写啥的笨蛋。

玉龙,剑名。玉,洁白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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